答案不言而喻,上世纪初「艺术殖民地」传统的分崩离析也证实了乌托邦的幻想本质。这就又将我们拉回到了弗洛伊德的叙述。他认为,「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,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,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。」
换句话说,我们之所以在虚缈的空中建城堡,创造出那种我们叫做「乌托邦」的东西来,是因为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足和安全感缺失。而童话故事就是在书中、电影里具象化了的「乌托邦」,我们跟随好运体质的主角经历她/他那可怕的冒险,却总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,这一点着实让人心理舒适。
年版《狮子王》以这段时间热映的《狮子王》为例:王室继承人辛巴在父亲木法沙死去之后,远走他乡,后来通过与父亲鬼魂的对话,得知了是叔父刀疤谋杀了父亲,于是他冲回去与篡位者对抗,并最终获得了胜利。
这个故事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?没错,它几乎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《哈姆雷特》的翻版,辛巴被评论家戏称为「披着皮毛的哈姆雷特」,喋喋不休的沙祖就像是波洛涅斯,与辛巴青梅竹马的娜娜神似奥菲利娅,而木法沙鬼魂的出现更是神来之笔,他说着与哈姆雷特的父亲高度相似的台词:「要记住你是谁,你是我的儿子,也是唯一的国王……」(哈父:不要忘记。我现在是来磨砺你快要蹉跎下去的决心。)这一笔成全了辛巴的顿悟,和剧情的突转,也让观众马上联想到了哈姆雷特的悲剧与命运。
木法沙的鬼魂现身但童话就是童话,它不过是阻隔在我们与现实之间「人造的苍穹」(引自吕效平教授的演讲)。
哈姆雷特的悲剧在于,虽然有足够的理由为父报仇,但他要追求至高无上的道德,这种追求束缚了君子的手脚,让他无法行动。就像黑格尔在《美学III》中作出的阐述:「悲剧性的事物,即在这样的冲突中,对立的两方就其自身而言都是有权利的;但是另一方面,它们却只能以否定或者伤害另外一种具有同等权利之力量的方式,来完成它们目的与性格之真实肯定的内容。因此,基于这样的否定,它们在其伦理生活中同样陷入了过失。」当我们以个体的名义面对现实世界时,会发现一切秩序都经不起推敲,一切意义都经不起审视,我们如何还能相信这里存在绝对的道德呢?因此,犹豫而又犹豫,延宕而又延宕,哈姆雷特的剑一直在拔,却直到结局才拔出来。最后,他与叔父克劳狄斯同归于尽,但这也并非是他的决心安排,而是克劳狄斯布的局。「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。」反观《狮子王》,其结局可以说是大快人心:漆黑的夜晚,辛巴与叔父刀疤决斗并获胜,他将刀疤推下悬崖,一群鬣狗扑上来……在一个去历史化、虚拟的场域,那些悲剧性的对立都可以和谐共存:狮子和斑马可以追逐打闹,非洲大陆、西部世界和迪士尼式的梦幻王国无缝衔接,正义可以以极为道德的方式得到伸张(辛巴没有杀死刀疤),所有现实中无法弥合的困境都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得到了解决——好一场玫瑰色的梦。这也是很多人无法接受《小美人鱼》的主角爱丽儿由非裔演员饰演的原因。在官方消息发布之后,中国社交媒体上的声音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,「毁童年」「不尊重原著」等评论此起彼伏,而在海外,#NotMyAriel(不是我的爱丽儿)话题也登上了Twitter的实时趋势。很多反对者声明自己可不是种族歧视,只是HalleBailey实在不符合原著对海公主的描述:「她的皮肤又光又嫩,像玫瑰的花瓣;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,像最深的湖水。」这种观点不仅立不住脚(原著根本没有提及「肤色」),还证实了童话的「安慰剂」属性,它的功能是消除忧虑,让我们沉迷而放弃思考。想想黑人刻板化、边缘化的荧幕形象、迪士尼代表的西方文化霸权,以及不可阻挡的全球化进程,HalleBailey版的海公主难道不值得庆祝吗?HalleBailey饰演小美人鱼的消息在社交媒体上引发巨大争议
[插句题外话:我知道有人会说,「我们不排斥黑皮肤的小美人鱼,但是黑人族群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。」这种言论道理上没错,但「先脱贫后致富」的道理我想大家都懂。]我们要有建构「乌托邦」的能力,更要有颠覆它的勇气与行动。英国作家安吉拉·卡特(AngelaCarter)就是「颠覆童话」的代表。蓬乱的头发、松垮的帽子和巨大的黑框眼镜,传记作者AndrewMotion说她看人的方式就像是处在飓风中心,无聊是她的敌人。卡特于年去世,她的遗作《明智的孩子》(WiseChildren)对此作出了最好的注解(虽然那时她并未预见自己的死亡):「一颗受伤的心从来不是悲剧,一场没有期限的死亡才是。」玛格丽特·阿特伍德(MargaretAtwood)为卡特撰写的悼文以颂扬她的才智和善良开篇,然后写道,「对我来说,她不仅看起来像是童话里的仙女教母,行为处事也是如此……」还有些评论家称卡特为「温和、完美的北方好女巫」。但是,这种仙女教母/好女巫的说法值得画个问号:只有那些危险、总是惹麻烦的事物才会被写进童话故事,让它看起来不是那么危险。安吉拉·卡特的肖像照
卡特的作品可谈不上温和,里面充斥着暴力、情欲和对「出格」喜气洋洋的庆祝。很多读者甚至会对那些她用来颠覆刻板印象的残暴场景感到不适。她最著名的作品是年出版的短篇故事集《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》,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对经典童话的升级改写,或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,「有关童话故事的故事」。卡特重构了故事的内核,从而和女性在男权社会的经历产生共鸣,即她们如何探索自己的情欲,又是如何受限于特定的看与被看的模式。《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》(TheBloodyChamberandOtherStories)
相较于用帷幕掩盖谎言的文学,卡特认为童话是一种更为直接、灵活的情节装置,因为它以口头讲述的形式进行传播,每位讲述者都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故事的导向。卡特的改写始于正在觉醒的女性意识,故事里女主角的好奇心可以得到奖赏,而不是惩罚;她们的情欲是自发的,而非被动迎合或者完全压抑下来。就拿经典童话《小红帽》来说,17世纪法国作家夏尔·佩罗(CharlesPerrault)曾评论道,「狼外婆吃掉了小红帽,你还能期待一个和陌生人说话的女孩有什么别的结局呢?」卡特告诉我们,结局还可以是这样的:小红帽识破了大灰狼的真面目,但害怕没有用,她决定和他完成一场「野蛮的婚礼」:女孩大笑起来,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俎上肉。她当着他的面笑他,扯下他的衬衫丢进火里,就像先前烧光自己的衣服。火焰舞动一如女巫狂欢夜的鬼魂,床下的老骨头咯啦咯啦发出可怕的声响,但她完全不予理会。不折不扣的肉食野兽,只有纯洁无瑕的肉体才能使他餍足。(《与狼为伴》)我们在读这段话的时候,脑海中浮现的不仅是此情此景,还有那个天真无邪、惹人怜爱的经典小红帽形象,以及这个新故事是如何引用、挑战并且颠覆前文本的。卡特在《论性别与妇女》(OnGenderandWomen)的前言部分写道:「我所做的不过是用旧瓶装新酒,如果新酒带来的压力能使那些旧瓶子爆炸就更好了。」在她的笔下,童话女主角是主动、遵从感官享受和不受控的,她们和男人/野兽的性爱交易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,转变的力量来自于承认他者的存在,但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全部。年版《小红帽》,也是最贴近夏尔·佩罗原著的一版卡特书写的是觉醒进行时的女性,摇摆于不安全感和自我认同之间,正在探索自己的主体地位,并且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。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划定的类别,不是女孩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,不是主妇也没有事业,不算单纯也没有什么罪恶。她们就是她们。狄更斯曾表示:「小红帽是我的初恋。我总觉得要是娶了小红帽,我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天赐良缘。」如今摆脱了乌托邦的小红帽,还能成为他的天赐良缘吗?
撰文:CristinaWang
图片来自网络
编排:CristinaW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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